作者:天星
「沒問題的,主人。我是為您帶來幸運的刀啊。」
少年露出燦爛的笑容,充滿自信地轉身離開。
秋分。
天清氣爽,秋風帶來一片片橘紅色落葉,在泥土上刷出沙沙的聲響。
這正是結伴到戶外活動身體,趁機大吵大鬧的好日子。然而今天的本丸卻寧靜得彷彿空無一人,連半點腳步聲也聽不見。
本丸的主人——青年審神者面無表情地躺在榻榻米地板上。
在過去四個小時裡,他嘗試了閱讀、睡覺、處理文件、玩電子遊戲等種種打發時間的方法,然而全都以中途放棄告終,最後只能持續進行亳無意義的打滾動作。
時間變得相當漫長難熬。
「這段時間好浪費啊,主人。」坐在房間一角的黑髮少年輕輕皺眉說道。
縱然對自家主人這種虛度光陰的行為看不過眼,堀川國廣話裡卻沒有責備的意味,只是淡淡地陳述著事實。畢竟早在被召喚出來的第一天,他就了解到這位主子根深蒂固的懶惰習性了。
審神者嘆一口氣,坐直了身子。
「對不起堀川……你可以回房間裡午睡的,不用管我。」
「我是主人的近侍。只要主人不出去,我也會一直留在這裡的。」
脇差少年的語氣依然平淡,意志卻十分堅定。審神者聽了也只是笑了笑,沒有勉強他離開。
「……今天的主人好像沒什麼精神呢。主人有心事的話,可以告訴我喔?」
堀川喝了一口茶,靜靜地看着青年。
「啊啊,果然瞞不過堀川呢。選太聰明的人當近侍似乎不是件好事?」審神者半開玩笑地說道,「鶴丸是這樣,一期跟你也是這樣。」
其實是您太容易看穿了——堀川把這句話和著茶吞進肚子裡。
「那麼,我來猜一猜主人在想什麼吧!是在後悔記錯了時間表,把除我之外的整個本丸都編了遠征和出戰預定的事嗎?」
「不是,不過我有在反省啦。」今天安靜得嚇人的本丸就是這樣來的。
「是關於食材剛好用光,晚餐不知道如何解決的事嗎?」
「我有從現世帶回幾份泡麵,不至於餓肚子的。倒是出征回來的大家會沒東西吃呢,待會讓政府送點食物來吧。」
「既然如此,一定是關於物吉先生初次出征的事了。」堀川再次舉起杯子淡淡地說道。
「……其實你早就猜到了吧。」
幾天前,本丸來了一位新人,物吉貞宗。
「我是物吉貞宗!雖然是無銘刀,但德川家康公說過只要帶着我出戰就一定會獲勝,非常珍惜我呢!」
香檳金的蓬鬆短髮,純白的裝束,還有一對漂亮的金色眼睛。身材矮小的脇差少年,給人宛如白玫瑰般高貴而純真的感覺。雖然早就習慣了馳騁於戰場,身上卻彷彿未沾染過半點血腥。
今天是這位少年首次以刀劍男士的身份出戰的日子。
這讓審神者感到非常不安。
「主人果然還是很擔心嗎?物吉先生雖然看起來很天真,事實上卻很成熟呢,而且歲數恐怕是主人的四十倍吧?」
「那是刀的年齡吧,作為付喪神的他,只是剛出生三天而已。」
「……也是呢。而且物吉先生有點太柔和了,主人會擔心是正常的。」堀川摸了摸橫放在身邊的脇差本體,「可是我們的本質是刀,不出陣戰鬥是不行的……特別是德川家康的貼身愛刀,戰鬥意欲說不定比想像中旺盛呢。」
「就是這一點最讓我擔心。堀川你也見過的吧……那種失控場面。」
刀劍男士的心是由審神者構築而成的。審神者並沒有創造生命的能力,只能把刀劍本身的大小、年齡、持有者、經歷等元素拼湊在一起,再賦予人類的肉體和感情。
人類對於打鬥殺戮等事,總是會無意識地感到恐懼,或是好奇和興奮。倘若沒辦法好好駕馭這些感覺的話—--
「……我明白的,主人。今晚我會睡在物吉先生旁邊的房間。有什麼事的話,我會制止他的。」
堀川喝掉最後一口茶,站起身來。
「不過,物吉先生一定能做到的。請多相信自己的刀喔。」
話語中的依舊不是責備,而是一種驕傲。
「物吉已經習慣了這個身體了嗎?想當初真的覺得有點不方便呢,雖然現在已經完全適應了。」
帶隊的燭台切光忠被吩咐要好好照顧新來的少年,而他也很樂意接受這個任務。畢竟是與自己的好友太鼓鐘貞宗系出同源的孩子,難免有一份親切感。
「是的,完全沒有問題!」少年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,「我會努力協助大家,不會拖後腿的!」
嗯,應該沒事吧。還有山姥切國廣和加州清光在,這次出征會很安全的。
楓葉如火般點綴着庭園。
比起白天的靜寂,傍晚的本丸反而多了幾聲腳步聲,變得熱鬧了點。
「我們回來了,主人。」
戴着黑色眼罩,俊俏挺拔的光忠駐足在審神者的房間外。不管何時何地都愛保持帥氣的他,身上的衣服整齊得像是沒出過門似的。
他身邊站着另一位身材較矮的,圍着紅色圍巾的少年。
「主——人——我——累——了——」
懶洋洋的聲音出自加州清光。除了塗指甲油和看時尚雜誌,這位打刀付喪神的最大嗜好便是靠到主人身上撤嬌,而這種過度的親密行為總是讓審神者相當尷尬。
尷尬歸尷尬,主人倒是沒試過推開他,這次也一樣。
「辛苦了。遠征的三個小隊都要明天才能回來,今晚就只有我們幾個了。國廣和物吉呢?」
兩位刀劍男士對望了一眼,表情變得有點複雜。察覺到氣氛變得緊張,審神者皺起了眉頭。
不祥的預感。
「物吉他受了一點兒輕傷,但傷口很淺,不影響行動。他說不想麻煩主人手入,所以我讓山姥切扶他去房間休息了。只是……」
「只是怎麼了?」
燭台切的欲言又止讓審神者平添一份不安。
「那傢伙在出陣的時候好像有點不舒服?一開始表現得很好,後來臉色愈來愈蒼白,表情也很僵硬……好像在害怕什麼似的。」清光接口,回想着脇差少年的異常舉止。
青年沉默了幾秒,然後輕輕點頭。
「我明白了。我在廚房準備了食物,你們跟國廣先吃晚餐吧。」
「主人,物吉會不會是……」
「大概就跟光忠初次出戰一樣吧。刀和人的身體相差太遠了,會不習慣是正常的。」
事實上三人都很清楚,那是無法用「不習慣」一言帶過的問題。
太刀的刀尖淌着血,直指着審神者的胸口。
當時滿身血污、幾近崩潰的燭台切深深刻在眾人的記憶中。大家都很有默契地絕口不提,卻沒有人敢忘記那一次的教訓。
——請多相信自己的刀喔。
堀川的話掠過腦海,審神者深深吸了一口氣,勉強定下心來。
敵方是柄打刀,渾身散發着讓人不適的瘴氣。倘若人類遇上這種生物,肯定會感到毛骨悚然,然而物吉貞宗並未卻步。
——我是家康公的愛刀,豈能因此退縮!
白影如兔子般靈活地往前衝去,刀刃伴隨着驚人的速度狠狠刺進對方的身體。
肌膚被剖開的感覺促使着他拔出了刀刃,受重創的敵刀發出一陣慘叫,軟軟倒在地上。
鮮血帶着濃烈的腥臭味濺到物吉的臉上。
他試着用手背擦去黏膩的液體,鮮紅色卻在手背化成一大片矚目驚心的痕跡。
幾位隊友也紛紛拔刀開戰,敵方小隊很快就被消滅了近半數,四周一片殺戮的景象。物吉再度舉起手上的脇差,赫然發現手臂在微微發抖。
不對,不應該是這樣的。
人類的血,這種東西我早已見過無數次了。可是這氣味是什麼?
人類的死亡我早已接觸過無數次了。可是這撕心裂肺的嚎聲又是什麼?
這種感覺是怎麼回事?
我在害怕嗎?
為什麼?
暗淡無光的走廊上,只有少年搖搖晃晃的身影。
燦然生輝的金色雙眼彷彿失去了生氣,目光顯得混濁而失焦。
物吉掙扎着走向審神者的房間。
「主、人。」
好痛苦。
體內彷彿有兩個自己在拉扯着,要把身心都撕成兩半。
我是誰?我在做什麼?
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?明明在貞宗的手裡、在家康公的身邊、或者在德川美術館的時候,都沒有這種感覺的。
不可以這樣。我是為主人帶來幸運的刀啊。
為主人帶來幸運。
為主人帶來勝利。
為主人斬殺敵人。
「……哈、哈哈。」
主人,我來為您帶來幸運了喔—--
「物吉先生?」
身邊的紙門被輕輕拉開,門後浮現出湛藍的眼睛。
「這麼晚了,你要去哪裡呢?」
堀川國廣輕聲說道。
「我要到主人的身邊去喔。因為我是主人的愛刀啊。」物吉微笑着回應,卻是皮笑肉不笑的空虛表情。
「物吉先生還是在房間裡休息比較好,你應該很累了吧。況且,我恐怕不能讓現在的你去見主人。」
「……堀川要阻止我嗎?」
脇差出鞘,刀鞘「嗆啷」一聲被擲到地上。
手在發抖,滿佈血絲的眼睛卻緊緊盯住對方別在衣領的紅色絲帶。
「堀川是、敵人嗎?」
白皙的臉拉扯出一個瘋狂的笑容。
從那裡劃下去就好了。我會斬殺敵人。為主人帶來幸運的。一點都不害怕。傷口很痛。腥臭味。鮮血。傷口。劃下去。
兩人的距離迅速拉近。
堀川舉起藏在身後的脇差,兩柄刀鋒交錯,在漆黑的走廊鏗然作響。
——好快!
不枉他自詡為出入戰場的名刀,物吉揮刀的力道不大,動作卻靈活得嚇人,而且每一刀都朝着自己的要害砍來。狹窄的通道非常不利於迴避攻勢,堀川竟有種單方面捱打的感覺。
不能主動出手攻擊果然很不利。看着瘋狂地朝自己撲來的物吉,他咬了咬牙,放開嗓子大喊。
「兄弟!」
無聲無息地,一柄打刀從理應無人的房間伸出,精準地敲落在脇差的刀背上。
受到預料之外的攻擊,物吉往後退了一步,然而山姥切國廣並未放過這個空隙,猱身劈向物吉的手臂。對方敏捷地縮手避開這一撃,卻避不開堀川的偷襲,右手被劃出一道兩吋長的傷口。
「嗚哇啊啊啊!」
物吉受傷的手臂抖得更厲害,鮮血一滴滴往下墜落。
「好痛喔,堀川國廣。」
聽到自己的全名,堀川突然打了個冷顫。
下一秒,寒意化作殺意朝他砍來。他勉強往旁邊躍開躲過了一擊,卻失去重心坐倒在地上。
刀尖往堀川的眉心刺落——然後突然停在半空。
「……已經夠了吧。」
披着髒白布的身影擋在兩人之間,左手緊緊握住物吉持刀的右臂,力道大得亳無掙扎的餘地。
「請放手。我要去主人的身邊。」
語氣冷淡得嚇人,與少年天真無邪的外表完全不符。
山姥切的眼神透過金髮直直地瞪視着對方。
「現在的你,根本沒辦法為主人帶來幸運。」
「騙人!」
「現在的你害怕死亡、害怕鮮血,害怕著自己的記憶和感情,甚至害怕著自己……那是本丸裡每個人都有過的想法。」
「…………騙人。」
物吉咬著唇,一臉受傷的表情讓山姥切有點罪惡感,然而他必須硬起心讓自己的同伴認清事實。
「打從被召喚出來的一刻起,我們已經不再是刀,而是神靈——有著刀的本能,以及人類肉體和感情的神靈。有喜、有怒,也有恐懼和哀傷。倘若你不承認這一點,最終只會帶給主人痛苦而已——」
「夠了,國廣。」
水藍色和服的青年從走廊暗角處步來,身後跟著燭台切光忠和加州清光,兩人都拔出了刀警戒著。
「…………主、人。」
武器掉落到地上。山姥切鬆開了手,任由物吉無力地坐倒。
審神者走到他面前跪下,然後很輕很輕地抱住了他。
「……對不起。」
這是他對每一位刀劍男士都說過的話。
「人類是很自私的,包括我在內……擅自把你們叫出來,又擅自讓你們去戰鬥。擅自讓你們擁有感情,又擁有生命……如果你覺得痛苦,我可以把你刀解,讓你回到那個平靜的世界。」
這是審神者能夠做到的少數事情之一。
「可是,你是為我帶來幸運的愛刀,這一點是不會變的。」
——正如你身在德川家時一樣。
金色的瞳孔泛起了淚光。
這晚,審神者像是在贖罪般跪坐著,讓瑟縮顫抖的少年靜靜地流淚。
時值深秋。
今天的本丸一如以往地熱鬧,大呼小叫的聲音此起彼落。
「本能寺的敵人可不弱喔,真的沒問題嗎?」審神者抱着幾個金色的刀裝球,向第二小隊的新隊長問道。
「沒問題的,主人。我是為您帶來幸運的刀啊。」
少年露出燦爛的笑容,充滿自信地轉身離開。
少年露出燦爛的笑容,充滿自信地轉身離開。
秋分。
天清氣爽,秋風帶來一片片橘紅色落葉,在泥土上刷出沙沙的聲響。
這正是結伴到戶外活動身體,趁機大吵大鬧的好日子。然而今天的本丸卻寧靜得彷彿空無一人,連半點腳步聲也聽不見。
本丸的主人——青年審神者面無表情地躺在榻榻米地板上。
在過去四個小時裡,他嘗試了閱讀、睡覺、處理文件、玩電子遊戲等種種打發時間的方法,然而全都以中途放棄告終,最後只能持續進行亳無意義的打滾動作。
時間變得相當漫長難熬。
「這段時間好浪費啊,主人。」坐在房間一角的黑髮少年輕輕皺眉說道。
縱然對自家主人這種虛度光陰的行為看不過眼,堀川國廣話裡卻沒有責備的意味,只是淡淡地陳述著事實。畢竟早在被召喚出來的第一天,他就了解到這位主子根深蒂固的懶惰習性了。
審神者嘆一口氣,坐直了身子。
「對不起堀川……你可以回房間裡午睡的,不用管我。」
「我是主人的近侍。只要主人不出去,我也會一直留在這裡的。」
脇差少年的語氣依然平淡,意志卻十分堅定。審神者聽了也只是笑了笑,沒有勉強他離開。
「……今天的主人好像沒什麼精神呢。主人有心事的話,可以告訴我喔?」
堀川喝了一口茶,靜靜地看着青年。
「啊啊,果然瞞不過堀川呢。選太聰明的人當近侍似乎不是件好事?」審神者半開玩笑地說道,「鶴丸是這樣,一期跟你也是這樣。」
其實是您太容易看穿了——堀川把這句話和著茶吞進肚子裡。
「那麼,我來猜一猜主人在想什麼吧!是在後悔記錯了時間表,把除我之外的整個本丸都編了遠征和出戰預定的事嗎?」
「不是,不過我有在反省啦。」今天安靜得嚇人的本丸就是這樣來的。
「是關於食材剛好用光,晚餐不知道如何解決的事嗎?」
「我有從現世帶回幾份泡麵,不至於餓肚子的。倒是出征回來的大家會沒東西吃呢,待會讓政府送點食物來吧。」
「既然如此,一定是關於物吉先生初次出征的事了。」堀川再次舉起杯子淡淡地說道。
「……其實你早就猜到了吧。」
幾天前,本丸來了一位新人,物吉貞宗。
「我是物吉貞宗!雖然是無銘刀,但德川家康公說過只要帶着我出戰就一定會獲勝,非常珍惜我呢!」
香檳金的蓬鬆短髮,純白的裝束,還有一對漂亮的金色眼睛。身材矮小的脇差少年,給人宛如白玫瑰般高貴而純真的感覺。雖然早就習慣了馳騁於戰場,身上卻彷彿未沾染過半點血腥。
今天是這位少年首次以刀劍男士的身份出戰的日子。
這讓審神者感到非常不安。
「主人果然還是很擔心嗎?物吉先生雖然看起來很天真,事實上卻很成熟呢,而且歲數恐怕是主人的四十倍吧?」
「那是刀的年齡吧,作為付喪神的他,只是剛出生三天而已。」
「……也是呢。而且物吉先生有點太柔和了,主人會擔心是正常的。」堀川摸了摸橫放在身邊的脇差本體,「可是我們的本質是刀,不出陣戰鬥是不行的……特別是德川家康的貼身愛刀,戰鬥意欲說不定比想像中旺盛呢。」
「就是這一點最讓我擔心。堀川你也見過的吧……那種失控場面。」
刀劍男士的心是由審神者構築而成的。審神者並沒有創造生命的能力,只能把刀劍本身的大小、年齡、持有者、經歷等元素拼湊在一起,再賦予人類的肉體和感情。
人類對於打鬥殺戮等事,總是會無意識地感到恐懼,或是好奇和興奮。倘若沒辦法好好駕馭這些感覺的話—--
「……我明白的,主人。今晚我會睡在物吉先生旁邊的房間。有什麼事的話,我會制止他的。」
堀川喝掉最後一口茶,站起身來。
「不過,物吉先生一定能做到的。請多相信自己的刀喔。」
話語中的依舊不是責備,而是一種驕傲。
「物吉已經習慣了這個身體了嗎?想當初真的覺得有點不方便呢,雖然現在已經完全適應了。」
帶隊的燭台切光忠被吩咐要好好照顧新來的少年,而他也很樂意接受這個任務。畢竟是與自己的好友太鼓鐘貞宗系出同源的孩子,難免有一份親切感。
「是的,完全沒有問題!」少年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,「我會努力協助大家,不會拖後腿的!」
嗯,應該沒事吧。還有山姥切國廣和加州清光在,這次出征會很安全的。
楓葉如火般點綴着庭園。
比起白天的靜寂,傍晚的本丸反而多了幾聲腳步聲,變得熱鬧了點。
「我們回來了,主人。」
戴着黑色眼罩,俊俏挺拔的光忠駐足在審神者的房間外。不管何時何地都愛保持帥氣的他,身上的衣服整齊得像是沒出過門似的。
他身邊站着另一位身材較矮的,圍着紅色圍巾的少年。
「主——人——我——累——了——」
懶洋洋的聲音出自加州清光。除了塗指甲油和看時尚雜誌,這位打刀付喪神的最大嗜好便是靠到主人身上撤嬌,而這種過度的親密行為總是讓審神者相當尷尬。
尷尬歸尷尬,主人倒是沒試過推開他,這次也一樣。
「辛苦了。遠征的三個小隊都要明天才能回來,今晚就只有我們幾個了。國廣和物吉呢?」
兩位刀劍男士對望了一眼,表情變得有點複雜。察覺到氣氛變得緊張,審神者皺起了眉頭。
不祥的預感。
「物吉他受了一點兒輕傷,但傷口很淺,不影響行動。他說不想麻煩主人手入,所以我讓山姥切扶他去房間休息了。只是……」
「只是怎麼了?」
燭台切的欲言又止讓審神者平添一份不安。
「那傢伙在出陣的時候好像有點不舒服?一開始表現得很好,後來臉色愈來愈蒼白,表情也很僵硬……好像在害怕什麼似的。」清光接口,回想着脇差少年的異常舉止。
青年沉默了幾秒,然後輕輕點頭。
「我明白了。我在廚房準備了食物,你們跟國廣先吃晚餐吧。」
「主人,物吉會不會是……」
「大概就跟光忠初次出戰一樣吧。刀和人的身體相差太遠了,會不習慣是正常的。」
事實上三人都很清楚,那是無法用「不習慣」一言帶過的問題。
太刀的刀尖淌着血,直指着審神者的胸口。
當時滿身血污、幾近崩潰的燭台切深深刻在眾人的記憶中。大家都很有默契地絕口不提,卻沒有人敢忘記那一次的教訓。
——請多相信自己的刀喔。
堀川的話掠過腦海,審神者深深吸了一口氣,勉強定下心來。
敵方是柄打刀,渾身散發着讓人不適的瘴氣。倘若人類遇上這種生物,肯定會感到毛骨悚然,然而物吉貞宗並未卻步。
——我是家康公的愛刀,豈能因此退縮!
白影如兔子般靈活地往前衝去,刀刃伴隨着驚人的速度狠狠刺進對方的身體。
肌膚被剖開的感覺促使着他拔出了刀刃,受重創的敵刀發出一陣慘叫,軟軟倒在地上。
鮮血帶着濃烈的腥臭味濺到物吉的臉上。
他試着用手背擦去黏膩的液體,鮮紅色卻在手背化成一大片矚目驚心的痕跡。
幾位隊友也紛紛拔刀開戰,敵方小隊很快就被消滅了近半數,四周一片殺戮的景象。物吉再度舉起手上的脇差,赫然發現手臂在微微發抖。
不對,不應該是這樣的。
人類的血,這種東西我早已見過無數次了。可是這氣味是什麼?
人類的死亡我早已接觸過無數次了。可是這撕心裂肺的嚎聲又是什麼?
這種感覺是怎麼回事?
我在害怕嗎?
為什麼?
暗淡無光的走廊上,只有少年搖搖晃晃的身影。
燦然生輝的金色雙眼彷彿失去了生氣,目光顯得混濁而失焦。
物吉掙扎着走向審神者的房間。
「主、人。」
好痛苦。
體內彷彿有兩個自己在拉扯着,要把身心都撕成兩半。
我是誰?我在做什麼?
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?明明在貞宗的手裡、在家康公的身邊、或者在德川美術館的時候,都沒有這種感覺的。
不可以這樣。我是為主人帶來幸運的刀啊。
為主人帶來幸運。
為主人帶來勝利。
為主人斬殺敵人。
「……哈、哈哈。」
主人,我來為您帶來幸運了喔—--
「物吉先生?」
身邊的紙門被輕輕拉開,門後浮現出湛藍的眼睛。
「這麼晚了,你要去哪裡呢?」
堀川國廣輕聲說道。
「我要到主人的身邊去喔。因為我是主人的愛刀啊。」物吉微笑着回應,卻是皮笑肉不笑的空虛表情。
「物吉先生還是在房間裡休息比較好,你應該很累了吧。況且,我恐怕不能讓現在的你去見主人。」
「……堀川要阻止我嗎?」
脇差出鞘,刀鞘「嗆啷」一聲被擲到地上。
手在發抖,滿佈血絲的眼睛卻緊緊盯住對方別在衣領的紅色絲帶。
「堀川是、敵人嗎?」
白皙的臉拉扯出一個瘋狂的笑容。
從那裡劃下去就好了。我會斬殺敵人。為主人帶來幸運的。一點都不害怕。傷口很痛。腥臭味。鮮血。傷口。劃下去。
兩人的距離迅速拉近。
堀川舉起藏在身後的脇差,兩柄刀鋒交錯,在漆黑的走廊鏗然作響。
——好快!
不枉他自詡為出入戰場的名刀,物吉揮刀的力道不大,動作卻靈活得嚇人,而且每一刀都朝着自己的要害砍來。狹窄的通道非常不利於迴避攻勢,堀川竟有種單方面捱打的感覺。
不能主動出手攻擊果然很不利。看着瘋狂地朝自己撲來的物吉,他咬了咬牙,放開嗓子大喊。
「兄弟!」
無聲無息地,一柄打刀從理應無人的房間伸出,精準地敲落在脇差的刀背上。
受到預料之外的攻擊,物吉往後退了一步,然而山姥切國廣並未放過這個空隙,猱身劈向物吉的手臂。對方敏捷地縮手避開這一撃,卻避不開堀川的偷襲,右手被劃出一道兩吋長的傷口。
「嗚哇啊啊啊!」
物吉受傷的手臂抖得更厲害,鮮血一滴滴往下墜落。
「好痛喔,堀川國廣。」
聽到自己的全名,堀川突然打了個冷顫。
下一秒,寒意化作殺意朝他砍來。他勉強往旁邊躍開躲過了一擊,卻失去重心坐倒在地上。
刀尖往堀川的眉心刺落——然後突然停在半空。
「……已經夠了吧。」
披着髒白布的身影擋在兩人之間,左手緊緊握住物吉持刀的右臂,力道大得亳無掙扎的餘地。
「請放手。我要去主人的身邊。」
語氣冷淡得嚇人,與少年天真無邪的外表完全不符。
山姥切的眼神透過金髮直直地瞪視着對方。
「現在的你,根本沒辦法為主人帶來幸運。」
「騙人!」
「現在的你害怕死亡、害怕鮮血,害怕著自己的記憶和感情,甚至害怕著自己……那是本丸裡每個人都有過的想法。」
「…………騙人。」
物吉咬著唇,一臉受傷的表情讓山姥切有點罪惡感,然而他必須硬起心讓自己的同伴認清事實。
「打從被召喚出來的一刻起,我們已經不再是刀,而是神靈——有著刀的本能,以及人類肉體和感情的神靈。有喜、有怒,也有恐懼和哀傷。倘若你不承認這一點,最終只會帶給主人痛苦而已——」
「夠了,國廣。」
水藍色和服的青年從走廊暗角處步來,身後跟著燭台切光忠和加州清光,兩人都拔出了刀警戒著。
「…………主、人。」
武器掉落到地上。山姥切鬆開了手,任由物吉無力地坐倒。
審神者走到他面前跪下,然後很輕很輕地抱住了他。
「……對不起。」
這是他對每一位刀劍男士都說過的話。
「人類是很自私的,包括我在內……擅自把你們叫出來,又擅自讓你們去戰鬥。擅自讓你們擁有感情,又擁有生命……如果你覺得痛苦,我可以把你刀解,讓你回到那個平靜的世界。」
這是審神者能夠做到的少數事情之一。
「可是,你是為我帶來幸運的愛刀,這一點是不會變的。」
——正如你身在德川家時一樣。
金色的瞳孔泛起了淚光。
這晚,審神者像是在贖罪般跪坐著,讓瑟縮顫抖的少年靜靜地流淚。
時值深秋。
今天的本丸一如以往地熱鬧,大呼小叫的聲音此起彼落。
「本能寺的敵人可不弱喔,真的沒問題嗎?」審神者抱着幾個金色的刀裝球,向第二小隊的新隊長問道。
「沒問題的,主人。我是為您帶來幸運的刀啊。」
少年露出燦爛的笑容,充滿自信地轉身離開。